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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陰白骨爪
唐華量 內外全科醫學士(四年級)

2022-23年度「文學中大」徵文比賽 公開組銀獎

        近來寫作遇上瓶頸,朋友不只一次勸我喝酒,說喝酒引發靈感,史上沒有哪個詩人不喝酒。我會說「我此生滴酒不沾」來打發他們。戲謔一點就說:「我喝醉酒不知道會發甚麼事,從小就學武術,你們自己負責。」


  自小不明白喝酒的意義。酒的氣泡爆破更像綿長的嘆氣。到底生產人為甚麼要把自己的嘆氣聲燒錄到鐵罐裏,讓所有人同情他呢?很多人喝下嘆氣聲就嘔吐、說不敢說的話、鬧事,副作用甚或比精神科藥物嚴重。雖然醉者睡到天亮,但旁人都被鼾聲討伐至死。失眠的人又是否要喝醉才可睡至天亮?

  而且,我們還不夠酒苦嗎?所以,我好奇父親喝酒的原因。想消毒自己嗎?可是能消毒的濃度也可致命。想讓思緒發酵嗎?他卻酵出個啤酒肚。而且,他喝那麼多我也從未聽他親口說自己的事,只從母親口中打聽過片言隻字,工作壓力大、被同事玩弄、家庭壓力大……聽到這點,我甚至想過假如我夭折了,他會不會不用喝酒?


  至於他從不說自己事,我猜想是成長背景所致。聽說(又是聽說)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離開他,只有外婆照顧他,身邊沒有可信的人,偶爾跟其他小孩打架傷了,也得靠自己療傷。關於打架,還是我有一次受傷在醫院縫針時,他跟一個年資高的護士分享的。他說他比我堅強很多,不會一點事就要縫針,用毛巾包緊一段時間就好了。


  他天生絕頂聰明,所有事都自己盤算,事無大小也喜歡說謊,覺得我們沒法識穿。但我少時便略懂分辨謊言,例如當一個人滿臉通紅地說當天沒喝酒,很可能是假的。


  他不單臉紅,而且油膩,不知是否喝酒喝多了,毛孔會鬆弛。他酒量雖大但也有喝醉的時候。那時他的臉如燒紅的鐵,眼睛鼓凸,像氣球被勒緊了根部所以球身脹大。但我從未見過他因喝酒嘔吐。他醉了會用髒話罵我,有時打我,嘴裏各種招式名,「九陰白骨爪」、「龜波氣功」諸如此類,少時的我感覺他只是想跟我玩,於是把失傳已久的招式傳授給我,懂中國武術的我也不敢還擊(難怪他小時候打架總會贏)。他酒氣如拳風,先下手為強,面目猙獰,但很滿足,而我很痛。現在想起總是好奇,為甚麼他不用「醉拳」?是因為不夠醉還是太醉?


  但有時喝酒以後,他會靜坐一旁,像一隻蟾蜍沒有節奏感地打嗝。當我溫習到某些重點詞,他就會打一下,讓我猝不及防。然後漸漸慢下來,就睡着了。我總是不解,據說酒精令人鬆弛,酒後吐真言,為甚麼他只說招式名和髒話?平日不敢說的嗎?毛孔放大,防備猶在。年少單純的我也信不過嗎?或許每個嗝都是發音失敗的字。訴苦其實跟倒酒一樣,不傾斜一點,酒怎會自己流出來?


  勸他戒酒的除了母親,還有急性胰臟炎。那種痛就像九陰白骨爪插穿背部直達上腹一樣,像他忍得了痛的人也躺着不動、蹙眉。進院以後他以蔬菜汁代酒,但很快打回原形。


  後來他強戒酒一段時間。可能酒癮太深,他有天坐在床邊發呆,怎樣叫他也毫無反應,卻突然高亢地叫嚷和抽搐。我想這是否你忍了很久的叫喊?緊繃的高音就像被勒住頸部而發出的求救聲,烈酒般的雞啼抓傷我們。頸很遼闊,拿甚麼勒住你?童年、酒還是同事?我竟寧願他可以呼叫。入院後醫生懷疑他腦炎,最後診斷是酒的戒斷反應。抽搐的時候他咬傷舌頭,除卻罵母親的話,也算寡言。


  我懷疑所謂「酒後亂性」是一沾上酒,性便一直亂下去。他一直有跟母親吵架,總會事前喚我進房,以免聽到太多,遺憾我無德無能打岔他們。有次不在家,他偷喝了烈酒,導熱的臉把室溫燒至燙傷的程度。他們吵得面目耳熱,吵至高潮時父親衝口而出說:「你的兒子以後不是我的!」他的舌頭想必痊癒了,練成了爪功。


  聽說「我」本來不在吵架內容中,只是他一時火起把煤油澆我身上。醉漢就是如此易燃嗎?我在回家路上失了姓氏,決定改姓「唐」成全他,這就是酒最大的副作用。就當是我夭折了,希望他不再喝酒。這次之後他揮發了,家裏遺下一股酒氣。在宿舍還是親戚家,我沒怎麼聽說,沒想到最後聽的說話是那句。

  他一直吞下,胃囊彷彿睡房般大,好像只有酒進得去。酒就是他的戀人、親人、兒子,但酒何嘗聽過他訴苦?把酒當藥酒喝,治不了內傷的。


  我樣子日趨成熟,愈來愈像他。現在唯一不像他的就是不喝酒,怎能不堅守這道防線呢?我一喝酒便不可能停下,肯定不存在寫作靈感。


  有天睡醒,母親接到電話,他在親戚家死去,聽說死因是睡覺時因唾液腺脹大窒息。詭異的是,我清楚記得那天睡得特別久才醒。他的死相想必如同醉酒模樣,血色褪去,便剩下一臉不忿。


  後來我想,如果他酗酒時我也趕及長大成人,一同成為野蠻人,同一物種,被他用髒話罵我就罵回去,被他打就還擊,或許他會反胃,吐真言。承傳他的爪擊,刮傷他,酒就會流淌。既然他不在,我更沒必要喝酒。你不會想領教我的童年。


  父親,不用嘔出來嗎?可以的話我剖開你的胃,把該取出的都取出,該嘆的氣你就嘆,好好睡吧。醒來我跟你切磋爪功,這次不會讓你了。

  後記:溫習肝臟組織學時,酒精性脂肪肝病的肝臟切片圖讓我想起他的睡相,嘴唇滿是酒沫,被氣息吹着。泡沫時大時小,像極了顯微鏡下被酒精毒死的肝細胞,一個個氣球。給點耐性,刺破它們,飄出來的是錄好的片言隻字。

評審評語

        作者寫「我」與父親的關係,卻沒有流於一般,反而寫出了一位形象立體,好酒貪杯的父親,以及一段難言愉快卻又難忘的親子關係。後來,「我」之不喝酒,與好酒的父親亦成鮮明對比。文章有不少地方融入了武俠修辭,能見出作者大膽創新之處。

鄒文律教授

得獎感言

        很感激評審們的認可,但願生活給我更多苦難,讓我有更多好作品,作為對生活的反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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