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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一見鍾情
黃 悅 中國語言及文學(二年級)

2022-23年度「文學中大」徵文比賽 「大學中文二」組銅獎

       談起「一見鍾情」,大約很多人會想起《牡丹亭》中的「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」。[1]杜麗娘遊春感傷,驚夢邂逅,此後深情難抑,為之赴死又還生,可謂「一見鍾情」的經典詮釋。陳寅恪在他的愛情五等論中,便將杜麗娘與柳夢梅評為第一等:「情之最上者,世無其人。懸空設想,而甘為之死,如《牡丹亭》之杜麗娘是也」[2]。

  有如陳寅恪般肯定柳杜之一見鍾情者,亦有否定一見鍾情者。一種常見的批評是,一見鍾情是一種缺乏瞭解下的生理衝動,不足以稱為愛情;而在這種生理衝動之下,人們往往無法正確地認識對方並過度美化彼此的形象,而後在日後的相處中激情消逝、摩擦多生,最終走向破裂。因此他們認為,一見鍾情並不可取。

 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。無論是否一見鍾情,許多戀愛固然蘭因絮果,日久生情的愛戀也無法避免火花燃盡的到來。畢竟一段感情是否能夠延續,不僅關乎雙方意願,還常常受到個人發展、家庭條件等諸多客觀因素影響。更重要的是,只以結果來衡量愛情,亦有失公允。戀愛的經驗和經歷見證着雙方如何接觸、瞭解,進而改變自己的慣習姿態與生活方式,也因此而獨特。正如《花束般的戀愛》中,即便山音麥與八穀絹的愛情因工作消磨,終如花束般枯萎,他們邂逅時在咖啡館的一夜,也會在彼此的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
  況且,他們批評的並不是真正的一見鍾情,而是在內在的精神世界失衡或混亂時,處於渴求狀態中的錯愛,所謂一見「亂」鍾情。貝爾托筆下那個三十七歲的「老處女」,便是在精神寂寞時,對車廂中的俊朗青年一見傾心,而沒有意識到他竊賊的身份。這個故事裏有「一見」,卻沒有「鍾情」。因為女主角不過是渴求一個能夠填補她慾望的男性,而這個男性可以是這位車廂青年,也可以是其他人。如此「一見鍾情」,只是在尋求滿足自身慾望的對象,而非對之情動。在快餐式戀愛與邂逅後性交屢見不鮮的現代社會,貝爾托式的故事不斷重演。在《愛慾之死》中,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寫道:「性對象是沒有所謂臉孔的」[3]。這些拋卻了「鍾情」的「一見」,否認了性對象之間的差異,也抗拒着對他者異質世界的發現和探尋。

  真正的一見鍾情應當是,一個人在具備足夠的閱歷和經驗,自身精神世界足夠充盈之後,能夠在初次見面時,便辨識出對方與自己的契合。倘若一個人涉世未深或是淺薄無知,那麽他就很難真正理解愛。他很可能在情慾的誘使下,急切地「愛」上一個人,又因彼此的衝突與隔閡,匆匆地結束。但一個閱歷和精神世界都足夠豐富的人,他會更能瞭解自我存在,也明白自己所匱乏的以及能給予的。這樣的能力並不是計算的運作,而是在潛意識中激發他對他者的激情。在《愛在黎明破曉前》中,傑西和賽琳娜火車偶遇後一見鍾情。他們在維也納遊蕩一夜,聊電影、聊詩歌、聊過去,就如一個矜持的遊魂終於邂逅了另一個願意傾聽的遊魂。由於精神世界的相對充盈,這樣的一見鍾情不再是現代社會中僅僅代表着需求與享用的愛情。馬爾西利奧·費奇諾曾說愛情是「在他者中的死亡」:「我愛你,而你也愛我,我在你中找到我,而你也想念我,我將自己捨棄,進入你,而你接受我,於是我找回了自己。」[4]在一見鍾情中,人們既辨識出怎樣的他者能夠令自己見之傾情,又由這種超出經驗的體驗認識到一個「變形」的、與過去不同的自己,最終得以找回真正的自我。

  充滿激情的一見鍾情,讓人們對彼此有更多想象與期待,從而帶來更為積極的相處模式。在東方,人們相信一見鍾情意味着緣分天定,姻緣由月老紅繩相繫:「雖讎敵之家,貴賤懸隔,天涯從宦,吳楚異鄉,此繩一繫,終不可逭」[5];在西方,人們則傳說,是愛神丘比特射出的箭讓兩人墜入愛河。一柔一硬,反映着東西方對於一見鍾情的不同想像。如果說紅繩寓意着才子佳人的天假良緣、相濡以沫,那麼利箭便隱喻着愛情的隨機、激情與不可阻擋。即使在神壇塌陷的當下,這種觀念也依然促使人們更願意採取積極的溝通方式,珍惜這段上天賜予的感情。

  柏拉圖認為,愛慾是靈魂的指引者,支配着靈魂所有部分:慾望、激情和理性。為「一見鍾情」正名,並不是要貶低愛情中的慾望,也不在於溢美於激情。從霍小玉遺釵尋釵、李君虞拾釵還釵,到凱普萊特家族舞會上朱麗葉的驀然回首,東西方對一見鍾情的反覆書寫,都承載着人們對於愛情之獨一無二的嚮往。一見鍾情不必強求,亦毋須指摘,但理想的狀態應是慾望、激情與理性的平衡:愛慾既能賦予愉悅,也會帶來傷害,最重要的,還是在愛中理解他人、認識自我。

 

 

參考書目

伊曼努爾·列維納斯著、王嘉軍譯:《時間與他者》,武漢:長江文藝出版社,2020年。

李複言:《續玄怪錄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5年。

吳宓:《吳宓日記》,北京:生活·讀書·新知書店,1998年。

湯顯祖:《牡丹亭》,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63年。

韓炳哲著、宋娀譯:《愛慾之死》,北京:中信出版社,2019年。

[1]〔明〕湯顯祖:《牡丹亭》(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63年),頁1。

[2] 吳宓:《吳宓日記》(北京:生活·讀書·新知書店,1998年),頁258。

[3] 韓炳哲著、宋娀譯:《愛慾之死》(北京:中信出版社,2019年),頁23。

[4] 伊曼努爾·列維納斯著、王嘉軍譯:《時間與他者》(武漢:長江文藝出版社,2020年),頁98。

[5]〔唐〕李複言:《續玄怪錄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5年),頁130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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評審評語

         本篇談一見鍾情,旁徵博引,從牡丹亭到吳宓、從柏立圖到費奇諾,中外哲學、文學家共冶一爐,非常駁雜。作品認為「一見鍾情應當是,一個人在具備足夠的閱歷和經驗,自身精神世界足夠充盈之後,能夠在初次見面時,便辨識出對方與自己的契合。」需要留意前後的引述如何可以支持這個論點。文中另一個論點是「倘若一個人涉世未深或是淺薄無知,那麼他就很難真正理解愛。」這裏涉及「知」和「理解」,不知自然便不理解,但這跟一見鍾情有何關係?青年涉世未深,是否就難以理解愛?作品如要加強說服力,當在引經據典以外多留意立論的連貫性,是否加入書目亦可斟酌。

何杏楓教授

得獎感言

       感謝羅奇偉老師的指導以及各位評審的認可。我不敢說對「⼀⾒鍾情」有多深刻的認識,⽂章亦拙處頗多。且以這篇⽂章,感謝我第⼀次看到崑曲《牡丹亭》的夜晚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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