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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餐廳的膠袋
黃雅穎 中國語言及文學(一年級)

2022-23年度「文學中大」徵文比賽 「大學中文一」組金獎

巴士外的高樓大廈搖晃着,落日在窗邊窮追不捨。搖曳的光線如波浪,一層一層地覆在窗前,映入眼簾。汽車零件抖動着發出噪音,混進車廂裏的廣播聲與交談聲裏,像一盤被攪拌的混濁的湯。光和聲音填滿了逼仄的空間,我疲憊地靠在座椅上,像埋在湯底,無味的殘渣。

  到站停車,我站起身,渴望逃離車廂。抬頭看向車門時,我看見面前的乘客正提着一個眼熟的膠袋。橙色的餘暉與燈光湧進車廂,嘈雜和混亂被照得透明不見,甚至消失了。在光線照射下,介於白色和半透明的塑料袋,慢慢浮現出一個名字:那屬於街上的一間茶餐廳。

  上次路過,它的名字正與「本月結業」四個大字並列着。

  其實茶餐廳已經很破舊了。牌匾的顏色早已剝落,邊緣泛白,上面覆着一層黃色和灰色,彷彿被埋進了灰塵和泥土裏。新添的「本月結業」一行大字,顯得格外刺眼。然而,它的玻璃仍舊擦得光潔透亮,自街道另一邊看去,窗旁的麵包、收銀臺、甚至裏面的座位,像一幅精心拍攝的照片,整齊而清晰地陳列在內。扭頭瞄了幾眼,我還是不禁走了過去。玻璃窗照出我的半張臉,另一半隱沒在光線裏,模模糊糊的。

  我站了很久,最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看玻璃窗,看麵包,還是看着別的甚麼。玻璃窗的另一邊,忽然出現一雙眼睛,一張笑臉。店員阿姨推開窗,親熱地問我:「是不是『照舊』要兩個菠蘿油?」我一怔,下意識地點頭。她把膠袋遞給我的時候,又説:「好久不見你來了,是不是讀書太忙了?」我又點頭。阿姨就這樣站在窗邊,與窗外的我説了很多話,膠袋裏的菠蘿油已經不燙手了,變成了恰好的溫度。

  告別的時候她依然是一張笑臉,映在被拉上的玻璃窗前,顯得有些朦朧,似乎要被「本月結業」的色彩蓋了過去。然而,小小的膠袋依然散着熱氣,捧在手心,沉甸甸的。膠袋上鮮豔的圖案,似乎又襯得「本月結業」黯淡起來——但也只持續了一段路的時間。到了家,把菠蘿油吃完之後,膠袋不知所蹤,我的感想也像熱霧一樣,冷卻下來,消散了。鏡子倒映的臉,不過掛着一點菠蘿油碎屑,迅速沉進了生活的湯裏,變成沒有味道的殘渣。

  眼前的膠袋晃動着,浮在餘暉和燈光之上。那是一個新的,完好的膠袋,載着的食物把它撐得鼓起來,使它像一個氣球,像升起來的潔白的滿月。以前我並不這樣覺得。然而,被生活熬煮得快要融化的我,望着那個逐漸縮小的膠袋,與將要消失的餐廳的圖案,忽然覺得過去已經越來越遙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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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小時候,我覺得膠袋像一隻兔子。上幼稚園的我,跟着媽媽在茶餐廳裏吃午飯,結賬的時候,她又要了一個菠蘿油,「打包回家的」,她說。相熟的阿姨點點頭,在櫃台前收了錢,便轉身向旁邊的麵包架,用膠袋反扣着位置最近的菠蘿油,再轉過來,飛快打好了結,把小小的膠袋遞到我手上。我發現它比平日的外賣膠袋要小很多,剛好能捧在手心,顯得很可愛。白色的,鼓鼓的一團;兩側成結的手提像兩條長而軟的耳朵,根本是一隻膠袋兔子!媽媽聽得直笑,便慢動作地演示了一遍「兔子」的做法:其實很簡單,只是把兩側交疊,再把其中一側穿過去而已。

         膠袋緊貼着我的掌心,一層塑料的質感、包裹着的菠蘿油表面的紋路、散發的熱氣與香氣,一切都無比清晰。十多年前,茶餐廳的牌匾顏色很亮,比後來的「本月結業」要鮮艷許多。玻璃光潔透亮,映着完整的我的小小倒影。我捧着膠袋走回家,路上,它漸漸冷卻下來,也依然像一個圓圓的,可愛的雪球。

   是甚麼被改變了?推開家門,角落裡堆放着許多用過的膠袋,胡亂地堆在一起。我伸出手,一個一個,把它們整理好。我的手心分明空無一物,膠袋裏也空空如也。然而,拿着這些空蕩蕩的膠袋,我卻似乎有了喘息的空間。茶餐廳將要消失,回憶像湯煮沸時的泡沫般,從生活中浮起來——而我正注視着、安放着它們,如同此刻,我整理着膠袋的動作。

   轉頭看去,鏡子前,是一個狼狽卻完整的我。

評審評語

         茶餐廳飲食是香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份,它也構成有機的社區網絡與城市歸屬。作者以細膩的觸感,從側面捕捉社會不景。茶餐廳結業,不只是一家商店的消失,也是童年回憶、熟悉味道的失去。文中細節堆積着生活實感,表達遺憾不需要呼天搶地,平凡的菠蘿油無聲消失,膠袋兔子盛載的溫情將成為過去。年輕作者能從最簡單的事物描繪耐人的愁思,不張揚,從容而傳神,是上乘之作。

麥欣恩教授

得獎感言

        感謝各位評審的欣賞,感謝吳祉欣老師的悉心指導和推薦。記憶是重要的存在,生活不應只是一窩沸騰的湯,人不應始終陷於生活的漩渦,越是奔走便越是無力。希望大家能始終重視回憶,重視感受,重視「自己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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