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及自卑，人們總聞之色變，視之為洪水猛獸，唯恐避之不及，鮮少有人承認自卑，正視其價值。

 

　　艾瑞克森（Erikson）的社會心理發展階段理論（Theory of stages of psychosocial development）中，第四階段是「勤勉向學」對「自卑自負」。前者代表成功，後者意味危機。我們的教育老叫人培養自信，克服自卑，常論自信的重要，大談自卑的禍害。自信帶褒義，自卑帶貶意；自信是優點，自卑是弊病；自信則健康，自卑則病態。

 

　　然而存在即合理，自信固然可貴，但適當自卑也有其可取之處，誠如壓力。心理學家阿德勒（Alfred Adler）因自幼患有佝僂病，深感自卑而奮發圖強，從醫後更提出自卑情結及其補償機制。他認為，自卑是與生俱來的，孩兒需要完全依賴他人的幫助才能成長，可謂生於「劣勢」，故自卑的種子早已種下。同時，也正正是自卑驅使人進步。盲人的聽覺之所以特別發達，是身體要靠聽覺填補視覺缺陷。人具有智慧，身體尚且懂得自我調節，心智理應為自慚形穢愈加努力去發掘其他長處或戰勝自卑，從而彌補不足。當然，那些自卑到骨子裏，甚至覺得「生而為人，我很抱歉」的自當別論。

 

　　誠如老子所云「知人者智，自知者明」，有自知之明才最難能可貴，有深刻自我認知才不會自大，才會使一切行為舉止符合自身能力。白岩松先生曾訪問一位企業家，問他喜歡怎樣的司機。他答道：「我喜歡出過車禍的司機。出過車禍的司機比其他人更懂得安全駕駛的重要性。」年輕司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，大都未曾出事，不拘小節。根據運輸署統計，25至59歲司機最易發生交通意外，若排除人到中年身體機能衰退，反應較遲緩的個案，年輕未犯過錯的司機首當其衝。而當年紀漸長，有過痛苦經驗便會越趨小心翼翼，以防一失足成千古恨。同理，自卑者之所以自卑，皆因自知在某些方面技不如人。因此，嚐過挫折與失敗的苦澀，了解自己有何弊端，行事前也就多了幾分謹慎，少了一絲自大，明白哪些可為，哪些勿做。

 

　　身處現實的沼澤之中，一個不留
神，稍為輕舉妄動便會陷入萬丈深淵。
自大之流自信能有所成就，明知山有
虎，偏向虎山行，成則脫離險境，敗
則永無見光之日。多少人喪生只因貪
一時嘴快？孔融讓梨名留青史，是禮
讓的佼佼者，卻屢次出言不遜而飛來
橫禍，甚至株連一家。楊修也同樣自
恃聰慧而禍從口出，參與丕植黨爭又
頻頻犯忌，終得罪曹操，慘遭處死。
孔子有言「君子欲訥於言，而敏於
行」。自卑者不夠自信，怕越雷池半
步，處事往往循規蹈矩，三思而後行，
以得到別人認可。如此看來，自卑者在謹言慎行方面豈不比自信者更接近君子所為？

 

　　誠然，人過度自卑容易產生負面情緒，但「禍兮福所倚，福兮禍所伏」，自卑也可令人更備同理心。雖說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，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，然而不幸者之間總有些牽引，可引起共鳴。自卑者心思細膩，愛比較，往往更具洞察力，能較易發現及理解他人難以言說之傷痛，繼而惺惺相惜，並誠心誠意去關懷。義工們常常為自己付出時間、精力幫助他人而自豪，享受施予援手換來的滿足。殊不知有時自以為是的關心或是另一種歧視。試想打從你一走進商店，服務員便緊緊跟隨，對你噓寒問暖、推薦這個、介紹那個的，你會感到窩心抑或不耐煩？就社會學角度來看，志願服務應建立於需求上，並且僅當受助者感受到關愛及協助才可稱之為社會支持。施與受的天秤應維持水平，只有平等看待，適時伸出援手才能讓後者舒服而由衷感謝。反觀自卑者既不敢斷言自己能給予什麼，又因為多少體會過不幸滋味而能感同身受，懂得他人何時才有確切需要，不至招致反感。

 

　　借用《銀魂》一句台詞，「人就是以自卑為彈力才會跳得更高」。浩瀚無垠的宇宙裡，我們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存在；吾生有涯，而知無涯，我們腹中的筆墨不過鳳毛麟角；人外有人，山外有山，比我們優秀的人不勝枚舉……這一切無不令人自卑。然而，人類的進化能如此迅速，卻恰恰與自卑不無關係。自卑令人知不足，繼而嘗試彌補不足，由石器時代到後工業時代的種種演進，由人類鑽木生火到登上太空的個個壯舉，無不是明證。這正是上文提及的阿德勒補償機制在起作用。人類就是因自卑而孜孜不倦地去學習、去努力、去改變，世界才有了今天的模樣。因為深知自己力量有限，所以發明無數工具代替雙手。因為清楚獨木不成林，單絲不成線，所以世間團體多如繁星。可以說人類因自卑而優越，而得以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傲視群雄。

 

　　時勢造英雄，在此相對和平的世界，芸芸眾生大多平凡如你我，自卑在所難免。自卑的小草早已植根於心田上，燒不盡，只需幾縷春風刺激又會源源不斷冒出新芽，避無可避，也不必避。擺脫了一個，還有千千萬萬個。何況尺有所長，寸有所短，比上或許不足，比下總該有餘，無須為世俗標準他人眼光質疑自己，妄自菲薄。在此崇尚以瘦為美的社會，豐盈者容易自卑，然而美是主觀意識，古有唐朝欣賞體態豐腴，今有湯加追捧豐乳肥臀。三十年河東，三十年河西，今日受人冷眼，他朝備受景仰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
 

　　無意否認自信之價值，只想說若自信太難，不妨接納自卑。

 

得獎感言：

 

年紀漸長，縱然不願也不得不承認人外有人，自卑在所難免。唯願這些小情緒不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，希望我們都能承認並擁抱這並不完美，但至少在努力的自己。在此再次感謝羅奇偉教授的指導及肯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