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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禪鳳舞
陳柏嘉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
 2016-17年度公開組 優異獎 

  自中文大學畢業後,留校工作數年,體驗過朝九晚五的生活,也嘗過教學點滴。前年蟬過別枝,卻也保留一紙合約,不時回校。因此,總自覺從入學到如今,不曾離開過中大。

 

  「別枝」是另一大專。離開時,師長已叮嚀在外生活必不如中大優悠,但論到生之體驗及教研學習,外闖是全新修煉,可豐富閱歷。其實自碩士年代開始,早習慣在大專院校間遊走。教育是世上最大的產業,也一如世上其他產業一樣充滿殘酷競爭。像我等流連不同大專院校,栖栖惶惶、周流應聘、攝乎大國之間的,不在少數。也許每個人都要經歷顛沛流離,不管是精神上或生活上的,他的人生才顯得圓滿。

 

  中大這偌大的溫室,陽光溫煦,一旦離開,急風驟雨,猛然襲來。然而,就如每次孤身外遊的體會:惟有出外遠遊,我才更了解香港,也更了解自己。這是《道德經》「遠曰反」、《呂氏春秋》「物固有近之而遠,遠之而近者」、「之秦之道,乃之楚乎」的道理。如今淺嘗生命苦澀,細察那華美袍上大大小小的吸血蝨,第一反應竟非憂傷,而是日漸增長對中大、各師友,以至初執教鞭至今,難得仍保持聯絡的學生的感激之情。離開溫室,我對溫室的一切卻看得更清楚,而溫室內曾經有過的物事又模塑了我離室後的舉手投足。小室內外的一切一切,我都照單全收,無所後悔。燭光惟其粘連翩然恍惚之黑影,方顯其華美風姿;太極惟其融和陰陽相推之態勢,方盡其玄奇睿哲。生命就是一所巨大無匹的學院,我們都輪流擔任教師或學生的職任,不管這職任是自願抑或強制、賺來還是被迫。

 

  也許人生最大的挫折不是一敗塗地,不是一無所有,而是迷失自我。一敗塗地,總有再起時;一無所有,總有再得時。惟其迷失,尤其迷失自我,一個人就失去向上能力,正確點說,他從根本上喪失了判斷方向的眼光,遑論尋找何者是他的「上」,遑論知悉何者會將他領進沉淪。他喪失的是一切。

 

  人總需要安置自己。當世界是個殘缺破落的廢墟,中大就成為最佳的逃禪地。這裡封存了如白紙般美好的我、如童話般愉快的經歷。她以大山的姿態幻化成一片明鏡,將世界以另一種形相呈現,將我以理想的方式再現。每當在外遭遇挫折,回來尋找翱翔吐露港的老鷹、鳴叫山澗的牛蛙、鎮守圖書館的典籍、鑑臨圓形廣場的名字,沉浸其間,都會使我緊記保有美好的自己,勿忘初衷,不要將他拱手讓予這斷垣殘壁的世界。

 

  去年春夏之交,我做了也許是人生最重大的決定。這決定彷彿注定要發生,也把我堅決地從中大割裂,不再眷戀那理想或幻想的自己。生命是個不斷相遇然後相送的過程。現在,我也送走自己,送別昨天的自己。送別那曾天真誠摯地擁抱世界的自己。送別那曾在如此靜好的中大、無悔地活過痛過哭過笑過

的自己。

 

  若世上有一種東西可以永久保存、永不褪

色,那就是回憶。回憶是永不凋殘的紙玫瑰。

昨天的種種,那歲月靜好、又小又幽靜的中大,

就讓她鑲嵌在回憶之中,永不磨蝕。我想起聯

合書院校巴站小草坪上那株破石而出、生機勃

發、堅忍不拔的小樹。昔年居於中大時,常常

經過,現在每次回來上山,卻都近鄉情怯,不

敢靠近。生怕有日發現,這深具象徵意義的小

樹枯萎了、被毀了,或單純獲校方重置到更適

合的地方。凡此都可能會給我的思想帶來不可

估量的衝擊,因為它已經與我和中大的種種,

一起昇華成為心靈的逃禪地。

 

  蘇東坡筆下那女中豪傑說道「此心安處是

吾鄉」。這種高論說得精彩,真要做到恐怕鳳

毛麟角。我覺得,未能達到這種層次之前,不妨試試另一種妥協之法:找一個安心之處,然後把它封印在回憶之中,真空保存,永不腐朽。那便是你的無何有之鄉、廣漠之野。對待回憶,應該如同對待史鐵生筆下《命若琴弦》的那張無字藥方,永不碰觸、永不打開,不讓它有自我毀滅的機會,才是最好的結果。

 

  百萬大道上那舒展金翅的鳯凰,直面正西,每逢落日照大旗,牠便涵泳在燦燦金光之中,一如涵泳在牠所象徵的赤赤烈焰之中一般。每個在百萬大道走過、行過畢業禮的人,都曾沐浴在浴火重生的鳯凰之下、金光之中。鳯凰惟其能浴火、能重生,方成就今天的香港中文大學。「鳥倦飛而知還」,說不定這神鳥也曾經是哪隻迷途倦鳥,有日找到了牠的理想居停,便封存自己,寂然不動。在我眼中,中大的陽光總是特別燦爛,合該照散生命的陰霾。其實燦爛的何止是頂上日光,甚至也不止是蟄伏的神鳥,還有心中那浴火而起、生生不息、永遠向上、隨人生的旋轉木馬翩翩起舞的金鳳凰。

二零一七年五月於介立山房

學生感言

感謝中文大學這偌大而微小的溫室,感謝中文系這室中之室,尤其感謝管理溫室諸君。你們賦予了各種可能與不可能。願鳳凰金光榮耀每位中大人,直到天涯海角,光照那坐在黑暗中死蔭裡的人,引導我們的腳,走上平安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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